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,那里头不仅仅是惊讶,还有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。
她终究与另一位女子不同,她并非全然的道家女儿。或许,另一位也不是,惜乎已在藩篱中。
韦皋的语调又和暖了三分,神情却更为郑重“洪度,你父亲就曾担任过此职。”
薛涛遽然回过神来。
眼前人的话,瞬间令她忆起自己的父亲。死者长已矣,但韦皋提起,在此情此境中,绝非牵动哀思之举,更透出鲜明的鼓励。
子承父业的鼓励。
当初在奉天围城中,她与韦皋初遇时所表现出的超越年龄的诗力,当然令韦皋问过她的家学渊源,也感受过她对父亲的至深崇敬。
薛涛抬起双眸,从韦皋眼中寻到了期待与信任,甚至一点点的请求之意。
“我从未将你当作风声妇人。”
薛涛忽然明白了这句话。
这句话既非对教坊其他女子的贬损,实则也非对她的肤浅恭维。
而是托付。
“节下,这位清平官,涛要去何处见他?”
韦皋说了一个地名,薛涛心头又是一震。
一百五十年前,两个大国同时崛起,又直接接壤,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对峙与争夺。
韦皋所说之地,恰是当年那场试探性的战役肇始之城。自此,唐蕃百余年纷争拉开了序幕。
交战,和亲,约盟,毁盟,无论怎样博弈,并无永宁之法。
但薛涛不想那么多,甚至,她觉得,韦皋想得更简单——只须重创,密集地重创,联合大唐西南所有的力量,重创吐蕃。
“过几日,待对你的处置在军府宣下,我便派两名亲卒,押送你北上。他们是我在奉天围城时收的假子,提着脑袋随我共同御敌过,你可全然信之。”
薛涛点头。
韦皋沉默了一阵,忽地想起什么,自怀中掏出一页信笺,递给薛涛。
“你看这诗?”
薛涛接来念“珠离掌……只缘一点玷相秽,不得终宵在掌中。”
她皱眉,刚想出语针砭,却忽地发现,这就是自己的字迹。
自己何时写过这般粗糙中透着残忍的诗句?
她愕然地望着韦皋。
韦皋笑道“曾经有人称这是你写来向我诉衷肠之句,但皇甫夫人,一眼便看出,乃伪作。”
薛涛不想问此诗原委,但听韦皋提起故人,倒想到前一阵陆续看到的京中进奏院邸报。
“皇甫大夫仍在虏营,巫蛊之案又有小宋氏牵入,节下,若此行归来,涛想告假,去长安看看皇甫夫人。”
韦皋感到心底一阵难言的不忍,因而根本无意将若昭现下的苦处深谈,只应允薛涛道“当年她渭水遭难,痛失骨肉,是你陪在她身边,如今你去看看她新得的小郎君,也好。”
薛涛起身离去,韦皋忽然道“我与你同去,一来,若那位清平官真能说服其主,我定是要面圣,力陈抗蕃之计;二来,你若建功,我要向圣主讨个从未有之的恩赏,举荐你为校书郎。”
薛涛莞尔“唔,倘使节下所说的好事能成,将来,涛西去之后,墓冢便可光明正大地写上万里桥边女校书。”
韦皋听她说得豁达,也舒眉展颜。
生则尧舜,死则腐骨;生则桀纣,死则腐骨,腐骨一矣,孰知其异?
幸好幸好,他与眼前这个教他越来越看重的女子,对于人生长河的认识,都没有上述那般见鬼的虚无念头。
生而为人,便当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活,纵然挣功名的想法不假,但韦皋自问,胸中那一番御侮荡寇的英雄志,也是朗朗如月,铮铮如铁。
……
西川节度